按:1930年代初,在两位年青的前史学家陈恭禄与萧一山之间,环绕后者所著《清代通史》下卷,以天津《大公报·文学副刊》为主战场,产生了一场长年累月、反常剧烈的“文字战”。当年(1932),陈恭禄三十三岁,为金陵大学前史系讲师,萧一山三十一岁,为南京中心大学教授。论争往后,后者网罗各方争辩文章,辑成《〈清代通史〉下卷讲稿辨论集》(北平中华印书局1934年8月版),并特作一长序,从本身情绪回忆“争辩”始末,从一开端得见陈文,“闻而色喜”,鉴于“谈论之职责”而“诚挚答之”,到无法忍受对方“强诬狡赖”,从而“痛心国难,疾首士风”,不得不“糟蹋翰墨,详函申辨”,泄漏心态的弯曲改变。这一场以“学术批判”为导火索而引发的翰墨官司,此来彼往,步步晋级,生动呈现了民国学界生态的杂乱面相,文字矛头背面,包括其时学人之根底素质及各自汲引的思维学术资源,公共媒体性质的大报副刊为“谈论”所供给的宣布空间也充满了张力(详拙文《陈恭禄与萧一山舌战始末》,《南方周末》2023年8月4日)。陈恭禄谈论从“论前史办法与史料”(举例十余)、“论作者应有之情绪”(举例凡三)、“纠正书中过错”(举例凡十)、“指责别字”(举例凡四)等四方面立论。最终一项,萧一山既诿责于“校正忽略”,辩阐明“印讲义作者均不校正,一委诸印刷局手民,故别字连篇也”,此处也不再赘。惟前三项兹事体大,质言之,包括了史法、史料、史观及史事考辨,荦荦大端,多联系“史学根本问题”者,与萧一山诸反论合观比勘,足资启示。窃认为“我国近代史学科”发端期的学术派分、私自竞逐,在陈、萧二氏舌战文字中多有泄漏,藉此可窥1930年代学界干流、非干流各派在纠葛中并进的多元学风。
萧一山(1902-1978)
萧一山:《〈清代通史〉卷下讲稿辨论集》,北平中华印书局1934年
陈恭禄(1900-1966)
裘陈江编校:《陈恭禄史学论文集》,上海古籍出书社2020年总字数达一百二十万的《清代通史》上、中卷在1923、1925年先后面世,彼时萧一山仍是一个廿岁出面、大学未结业的年青人,在梁启超、朱希祖、蒋百里、李大钊、李泰棻、蒋梦麟等名家长辈“加持”之下,这颗学术新星以飞快速度冉冉升起,可谓名动一时。1925年,他从北大结业后,执教于北京数所院校,屡次教学“近世史”。不晚于1927年,《清代通史》下卷讲义已根本完稿,“其时随编随印”,发给北大、北师大与北平文史政治学院诸生习读,民间书局借机翻印,而有“盗本”流布。《清代通史》上、中卷叙事时段始自清朝开国,迄于鸦片战争,下卷接续而作,榜首册内容全为表格,起清初,迄清末,录入《清代宰辅表》《清代军机大臣表》《清代督抚表》《清代学者生卒及其作品表》等;第二册叙说太平天国与英法联军之役,历二十四年(1850-1874),包括粤、捻、回、苗乱之起灭,以及咸丰、同治两朝之内政交际诸史事,根本归于近代史领域。1932年10月3日,陈恭禄在《大公报·文学副刊》宣布《评萧一山〈清代通史〉下卷榜首二册》一文,首先发问,直言“此次印行下卷榜首二册,作者萧君一山仍用前法编著成书,吾人读之较为绝望。盖自上中卷印行以来,据余所知,未见公允之谈论”。所谓“公允之谈论”阙如,大约是指萧著前两卷面世后,世人推扬过甚,而少谈其问题,文中针对“下卷榜首二册”的尖利谈论,能够说是萧一山一往无前的学术道路上遭受的榜首次重击。
萧一山:《清代通史》卷下之二,北平文治学院讲稿,民国二十年(1931)
陈恭禄:《评萧一山〈清代通史〉下卷榜首二册》,《大公报·文学副刊》1932年10月3日陈恭禄谈论开宗明义,提醒“史书之价值,视作者所用之资料及编纂之办法而定”。关于“编纂之办法”,按陈氏表述习气,义同于“前史办法”,主要就史书编纂之体裁、编制而言,偏重“技能”层面。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教授今西龙为《清代通史》作序,便颇赏识萧一山“能够将许多的旧资料,融化成自己的东西,又加上许多新史料,而且记叙也安排得宜,详而且确,实是从来得未曾睹的佳著”。梁启超也极揄扬作者“欲操之术”,径言曰“萧子之于史,非直识力精越,乃其技能亦稀有也!”(《清代通史·梁序》,此文落款:“民国十二年十二月一日,梁启超序于京师北海之松坡图书馆”)关于“技能稀有”一语,闻名版别目录、古籍整理专家杨家骆(1912-1991)续有发挥,1933年在《图书年鉴》推介萧著,说“至民国十二年萧一山《清代通史》上卷书成,始能称为新史体输入后之一大发明,凡梁帝、郑樵欲变而不得其道,章学诚识其意而不能得其体者,一举而处理之”,其赞誉萧著“盖有四善”,有所谓“诠配之善”,即附表许多,政治史与文化史之比量各居其半,能够“参互排比,因果自明”,“编制之善”,即能糅合纪传体、纪事本末体、通志、通典体与新式章节体于一炉(按另二善为“情绪之善”“资料之善”)。及至晚年,又为新版《清代通史》撰跋,概括定本的编制特征:
全书十七篇,分九十六章,四百二十九节,节之下又立目,华章节目,各有标题,不唯可见纂组之功,抑且助循览之易。自司马迁仿世本旁行斜上为十表,著者亦师其意,所附宰辅、军机大臣、督抚三表,固旧史所曾有,大事、世系、学者作品、交际约章四表,则此编所新创。贯会全史,补其未详,既省史文,复便检寻。至全书事求详确,文务清楚,援引必列其书名,附及则系以小注。(杨家骆:《萧一山先生著清代通史稿跋》,《我国一周》1963年7月29日,收入《萧一山先生文集》下册,677-680页)
然各花入各眼,上述萧著“编制”之“善”者,在谈论作者陈恭禄看来,反而最落下乘,最为史家不惬人意处,文中所举“史表”“古史问答”二例,及其引发的争辩,堪相连类,掎摭利病。
梁启超题署“清代通史”一、关于“史表”《清代通史》下卷榜首册内容全为“史表”,如枢臣疆吏表、学者生卒作品表,各达数百页之谱。陈恭禄从三方面提出质疑:
(一)就作用而言,“表占若许重要方位,殆囿于古人之编制。对一般读者毫无优点”;
(二)就内容而言,“枢臣疆吏表有《熙朝宰辅录》《枢垣纪略》《清史稿》等足供查看,作者稍将其损益抄入,攘为己有,全国著书之易,无过于此”,比如一八六一年,“朝廷创设总理衙门,其安排同于军机处,职权尝或过之,依照作者编制,必当列之为表,何竟缺少?或将疑作者无蓝本可抄矣”;
(三)就方位而言,“作者以表为下卷榜首册,更不行解。政治上之演进,莫不有延续性,乃于鸦片战后,咸丰朝前,插表一册,分之为二,岂合适之地乎?”
陈恭禄:《为〈清代通史〉下卷答萧一老虎》,《大公报·文学副刊》1933年2月27日按“史表”一体,渊源有自,向为史家作重。太史公《史记》创建“十表”,以纪治乱兴亡之大概,皆榜样之作,而“开作品家许多法门”,后世多沿之。刘知幾视“表以谱列年爵”为《史记》利益之一,“虽燕、越万里,而于径寸之内犬牙可接;虽昭穆九代,而于方尺之中雁行有叙”(《史通》卷二《二体》)。顾炎武认为人物列表可补“传中有未悉备者”,“年经月纬,一览了如,作史体裁,极大所以”(《日知录》卷二十六“作史不立表志”条)。为萧一山爱崇的梁启超,生前屡谈“把正文变为图表”关于前史表述的必要与优点,“范繁赜的史事为整饬,化乱芜的文章为简练,且使读者一目瞭然”,“凡遇杂乱之史迹以表驭之,什九皆可就范也”,“能够把许多不简单摆在正文内的资料保存下来”,他自己事必躬亲,自述“生平读书最喜造表”,“造表所用之劳费,恒蓰什佰于著书”(拜见《我国前史研讨法》第六章《史迹的论次》《我国前史研讨法续编》“泛论”第二章《史家的四长》、“分论三”《文物的专史》等处表述)。蒋百里为《清代通史》作序,也说:“通史之要,莫重于图表。而图表之术,今胜于古。记载一事,往往有历数千百言而不能明者,划一线而大势可了然于掌。且可使读者于瞬时刻得整体概括之观念。此新东西为吾人所不能不运用者也。”(《清代通史·蒋序》)此处图、表二事,当别离言之,且梁、蒋二氏更多从“新史学”的辅佐东西论其功用;萧书制造各表,则接近于传统的人物世系表,与正文合作,充“通史”之一体。萧一山认为史书有表,能够“置繁赜于简明,条事物于一向”,十分重视史表,也投入许多精力和时刻编制史表。开始所拟“六表”包括:清代大事年表榜首、清代宰辅表第二、清代军机大臣表第三、清代督抚表第四、清代学者作品表第五、清代交际约章表第六,见《清代通史六表叙例》(民国十二年稿,二十五年一月修订于北京,《非宇馆文存》卷五)。《清代通史》上卷收入各类史表三十余个,占近百页篇幅,中卷有表二十八个,占二百页,下卷史表所占份额更大,仅《清代学者生卒及其作品表》将近三百页。李泰棻欣赏《清代通史》中的史表作用,认为“有清准则较繁,往代《会典》《通典》,虽载其详,顾卷帙纷多,览之匪易。一山于其官爵,禄位,兵刑,推举,校园之制,多纳于表;卷首并详列大事俾读者一望而知”(《清代通史·李序》)。后世学者总结《清代通史》的作品特征,也杰出“重视史表的作用”一点,认为“作者把一些繁琐的业绩,单调而又难于回忆的数字、世系、准则、公约、行政区划、学者作品等等,均通过纲举目张、钩要提元的时间,逐个列成简表,附于书前或文末,既节省了许多的篇幅,又给人以一望而知的形象,作用较好”(萧立岩:《萧一山传略》,《我国史学家评传》下册,1610-1611页)。近时仍有学者赞誉萧一山对“史表”的成功运用,认为 “发扬了我国古代前史编纂学的优良传统”,“表现出极端可贵的立异精力”,“关于咱们今天谈论前史编纂依然赋有启示含义”(拜见陈其泰:《现代史家对史表的成功运用——以萧一山〈清代通史〉为例》,《人文杂志》2013年第11期)。
《清代通史》六表之五《清代学者作品表》但是,陈恭禄看待《清代通史》下卷榜首册之“史表”,不唯“作用”欠安,甚且性质可疑。其批判定见包括三点。其一,次第突兀,方位不妥。萧一山对此辩阐明,“愚书七表,本为附录,初与正文无干,因全书未成,续有增刊,此亦无可怎么之事。陈君谓插表于咸丰朝前,直可谓无的放矢”(《为〈清代通史批判事再致吴宓君书并答陈恭禄君〉》,1932年11月3日)。是否“无的放矢”,陈恭禄作有辩驳:“萧君既言表为附录,而印行之讲稿,则称表为卷下之一,史稿为卷下之二,书中亦无阐明,岂能谓余‘无的放矢’乎?”(《为〈清代通史〉下卷答萧一老虎》,1933年2月27日)惟《清代通史》下卷一、二册为“讲稿”性质,既属不决之书,“史表”方位亦具有暂时特征,毕竟何为“合适”,此处不用具论。(按1963台湾商务印书馆出书《清代通史》定本,“七表”置于卷末,目录为:清代大事年表榜首、清帝爱新觉罗氏世系表第二、清代宰辅表第三、清代军机大臣表第四 、清代督抚表第五、清代学者作品表第六、清代交际约章表第七。)其二,内容杂乱,饾饤獭祭。“表所罗列者,多为人名、官名、年代,读者不能回忆,且或不愿一读,其性质近于人名大辞典,辞典固非前史”,如此不唯不能“省篇幅”,更视史书无异“百科全书”,这在陈恭禄看来“原缺少取”,他从而责问:“二十世纪之史书,当以明晰整个社会为意图,何须不辨是非,墨守旧法?”(《评萧一山〈清代通史〉下卷榜首二册》,1932年10月3日)按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,表之有用无用,端赖读者眼光。陈氏径谓“对一般读者毫无优点”,或嫌稍过。差不多一起,谢国桢在《北平图书馆馆刊》六卷二号也宣布关于《清代通史》下卷的“介绍文”,指陈同一现实,但表明“作表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。这些表虽然不能无漏落的当地,但也很能够备人的查看”。所言未掩其善,似较平允。
谢国桢:《新书介绍:清代通史下卷甲集二册(宝穴萧一山著)》,《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》第6卷 第2号,1932年3-4月其三,“攘别人之作品认为己有”。针对“史表”制造,陈恭禄敏锐地指出,凡下卷录入之枢臣、疆吏、学者各表,均有现成著录文献可资参看,故排比铺陈,不厌求详,而近代新设的总理衙门,一无凭藉,职官年表只能阙如,如此不能不有“作者编书之办法,多为一己之便当”的嫌疑。关于此种严峻指控,萧一山当然不愿供认,反问道:“不知陈君曾看过《熙朝宰辅录》《枢垣纪略》《清史稿》否?愚敢必其绝未看过,不过据愚书各表前之例言,而知其书名算了。全国批判之易,真无过于此矣!”不过,这一调查并非陈氏独有。谢国桢也发现“史表”其来有自,而且愈加详细地提醒了所据“蓝本”——榜首部分的《清代宰辅》等表是依着《清史稿》和潘世恩的《熙朝宰辅录》做的,清史馆所修《清史稿》是按年月排的,这个表是按人名,不过把《清史稿》的表从头倒转过来算了。所以如鲍承光等人原表所略的现实,这个表也未能举出来。《清代督抚表》是依着吴廷燮的《同治以来督抚表》《清史稿》中之《疆臣表》而倒转来摆放的。《清代学者生卒及其作品年表》是依着《疑年录》和顾颉刚的《清代作品考》而作的。
关于“史表”问题,萧一山在后续争辩中,援据吴廷燮、陈垣等前例,阐明治史为治史之大端,绝非“不过抄胥之事,将无价值可言”,又驳斥“著表最易”一说,自我辨白仅《清代学者生卒及其作品表》一项,“愚费三年之力,没有彻底,而六十万言之书,亦不过费时三年算了”。他抨弹陈恭禄“无史表知识,而又妄发议论”,甚而规劝“如其对立史表,可读《史通》,未尝不行于子玄之说,假一例子”,“《史通》既不曾读,亦尚有此‘能够一读’之《清代通史》在”(《为〈清代通史〉下卷讲稿榜首二册批判事致〈大公报·文副〉编者书并答陈恭禄君》,1932年11月3日)。但关于诸表攘袭前人之说,未作出正面回应。
还可略补一笔的是,几年后,一位名叫许霁英的青年学人在《大公报·史地周刊》宣布文章,也对《清代通史》中卷榜首篇所载《乾隆宰辅表》提出“商讨”。全表共列宰辅六十人,“今观表中所编排,编制则前后纷歧,讹谬挂漏不下四五十处,且遇有不难覆按者亦多任其空缺”,作者逐个举证,由此感喟——“是则疏荒之讥,亦不能为萧君谅矣”。
许霁英:《对萧著〈清代通史〉中卷“乾隆宰辅表”之商讨》,《大公报(天津)》1936年12月18日,第11版二、关于“问答语体”《清代通史》下卷第二册主体部分为太平天国与英法联军之役,书内叙事记人,屡现前史人物对面“问答”的场景。陈恭禄认为此类不合史法——
古史中之有问答,原为古代之文体,在今严厉论之,殊难作为有价值之史料。盖二人问答之语,何由传出?史官记之者,何从知之?记载有无附会、修饰、夸大之辞?殊难判定,其真伪成分亦难区别。近时史家除引证节减或可信原文之问答,从无用之入书者。萧君于其书中竟常用之。(《评萧一山〈清代通史〉下卷榜首二册》,1932年10月3日)
谈论中举出星相术士、萧朝贵、洪大全、李续宾、李秀成、法美广州领事、洪秀全等七例,责问道:“兹就所举者论之,或为密议,或为军国大事,或为一二人之私语,作者何故知之?”从而驳斥其病在“以小说视前史”,“根稗史为史料”,“囿于夸大之说”,“为作者装点附会之辞”。
按“问对”一体,古已有之。《文心雕龙·杂文篇》:“宋玉含才,颇亦负俗,始造对问,以申其志,放怀寥廓,气实使文。自《对问》今后,东方朔效而广之,名为《客难》,托古慰志,疏而有辨。扬雄《解嘲》,杂以谐谑,回环自释,颇亦为工。”此类之作,“(形式上)载昔人一时问答之辞,或设客难,(内容上)以著其意”,徐师曾《文体明辨》、吴讷《文章辨体》等作品从“文体”视点皆作有阐明,一般概括其性质为“文人假定之辞”。余嘉锡《古书常规》“古书多做作故事”一条,论“诸子著书,词人作赋,义有奥衍,辞有往复,则设为故事以证其义,假为问答以尽其辞,不用实有其人,亦不用真有此问也”(《古书常规》卷二“明编制第二”)。传统典籍中呈现“问答”的场合,数见不鲜,一些史学本位者仍倾向于区别“假说”与“实录”,并不以“采为逸闻,编诸史籍”为然。如专讲“史法”的刘知幾,很早就划分文、史鸿沟,“以园吏之寓言、骚人之假说,而定为实录,斯已谬矣”,提醒“自战国以下,词人属文,皆伪立客主,本相酬答”,至后世史家,“皆采为逸闻,编诸史籍,疑误后学,不其甚耶?”(《史通》外篇卷十八《杂说下》)顾炎武也认为文史有别,不宜牵混,“古人为赋,多假定之辞,序述往事,认为装点,不用逐个符同也”,不行“掎摭史传,以议此赋之不合”(《日知录》卷十九《假定之辞》)。
萧一山:《为〈清代通史〉下卷讲稿榜首二册批判事再致〈大公报·文副〉编者吴宓君书——并答陈恭禄君》,连载于《大公报·图书副刊》1934年7月7日、14日、21日、28日陈恭禄根据“存疑”“辨伪”的史学准则,不接受“问答之辞”能够征信,亦不认同其能够入史。萧一山起而辩难,而谓:“姑不管问答语体之见于史书者,若二十四史,若两《通鉴》,若九种《纪事本末》等举目皆是,但如陈君所云,介弟证书中问答之语,则非起死骨于地下不行。弟固无此还生术也。”(《为〈清代通史〉下卷讲稿榜首二册批判事再致〈大公报·文副〉编者吴宓君书并答陈恭禄君》,1934年4月28日)此处援古证今,坚持认为“问答语体”适用于史著,家常便饭,更不用有疑。由上述话头引申,二人之间产生了关于“前史的怀疑论者”的一番争辩。先是萧氏指控——
夫二人之语,不能传出,则二人之事,独可传出乎?史官无从知其问答之语,又何从知其问答之事?此前史的怀疑论者,真可谓体贴入微矣。陈君何不思之甚耶?
陈氏随即辩驳——
关于书中问答语体,余于原谈论其毫缺少信,偏重八[七]例阐明,萧君不能无懈可击,斥余为“前史的怀疑论者”。余非其人,亦不愿为之,不过素日关于史料,建议严厉区分,定其真伪可信之价值,决议取舍,从不以小说视前史,而愈加以附会也。二十世纪之前史学者,莫不如此,余非以学者自视,不过未入歧途,而惜萧君不知近代之前史办法耳。
按关于“问答之语”性质为何、能用否、怎么用,因情绪不同,言人人殊。拿手“谈艺”的钱锺书尝言“词章随便,异乎文献征信,未宜守株待兔”,“据此以订史,是为捕风影,据史以订此,是为杀风景”(《管锥编》第四册,“全宋文卷三四”)。在他眼中,“史不行尽信”,有时还迹近于诗、小说、传奇,掺杂了“文学的虚拟”——“上古既无录音之具,又乏速记之方,令出必行,而何其口角亲热,如聆罄欬欤?或为密勿之谈,或乃心口相语,属垣烛隐,何所据依?……盖非记言也,乃代言也,如后世小说、剧本中之对话独白也。……史家追叙真人实事,每须遥体情面,悬想事势,设身局中,悉心腔内,忖之度之,以揣以摩,庶几入情合理。盖与小说、院本之臆造人物、虚拟地步,不尽同而可相通;记言特其一端。”(《管锥编》榜首册,“左传正义一”)史书中所谓“问答之语”,不是实录古人的“记言”,而是具有作者认识的“代言”,而且此种代而言之,绝非随意发明,需求史家“设身处地,依傍性情身份,假之喉舌,想当然耳”。按钱锺书说法,作史者据往迹、按旧编而“补阙申隐”,也需求“灵奇酣放”的幻想,也恰似“肉死象之白骨,俾首尾完足”。在此含义上,文、史之间已非判若鸿沟,不行逾越,相反地,两者联系密切,“接枝交叶”。
钱锺书《谈艺录》如果说,钱锺书论史学求真之道,“非传真之道,而逼真之难,遗其神,即亦失其真矣”(《谈艺录·静修读史评》),毕竟掩藏不住一颗“文心”,显与实证主义派史家异辄,古事本相可由科学办法重建而传,没有精力的古事,却“好像走了电的电池”,其所谓“代言”之善,大致也应在此思路上了解;那么,萧、陈二氏关于“问答语体”虽然见地纷歧,然身份认同都是“二十世纪之前史学家”,争辩要点在于怎么复原前史,不管“疑”或“不疑”,尚均产生在史学实证层面上。“史不行尽信”“史事无不待考证者”,大致是民国趋新学者的一致,他们好讲“办法”,着重“区分”,处处抱着“存疑主义”,甚而有一种“宁可疑而错,不行信而错”的情绪(参看王汎森《民国的新史学及其批判者》)。仅仅作为北大身世的“新学生”的萧一山,对传统史学抱有某种“特别情结”,在追叙前史上的真人实事之际,自傲更具“遥体情面,悬想事势”的才能。他控诉陈恭禄为“误入歧途”的“前史的怀疑论者”,于“问答语体”喋喋缠纠,恰成“陈君无前史根底知识,而又‘大言欺人’之确证”,后者则径以“近代之前史办法”作为自我辩解的东西,着重要将史料的“严厉区分”,而抵抗全部“附会”“修饰”“夸大”之辞。从以上对话,咱们能够看到,查验“问答”的史料价值,二人各持办法与规范,其故在于所援据的史学理论资源不同。由此,“问答”一体“足信”与否,已成公婆互争有理的“罗生门”,殊难片言定谳,给批判者戴上一顶“怀疑论者”的帽子,似亦缺少服人。三、“文人不与言史事”?
萧一山《清代通史》下卷讲义印行后,谢国桢专门做了谈论,风趣的是,史事“搜证”、史料“搜辑”而外,花许多篇幅大谈“史学叙说的办法”——
自从考证学兴,史学叙说的办法,越发不讲了。只需东抄一段,西录一段,加上一点案语,所以乎便是什么考的大文章了。其实作史这一件事,须费了许多力量,找了许多资料,区别了资料的真假,把他的现实畅通领悟心中,我的文章宣布出来,那么才有精彩。……我看清初只要万季野“有作史的身手”,近来梁任公的论文,真是光焰万丈,确如他说“吾文有力,吾手有鬼”的姿态。即如他做的《近三百年学术史》,读了教人忘倦。胡适之,格式小得多,但他的条理流畅,是不行及的。
谢国桢是梁启超弟子。咱们知道梁著《我国前史研讨法》谈论“史才”的部分,便“专讲史家的文章技能”,兼取“安排”与“文采”两头,前者重视取舍、摆放,后者则贵在简练、飞动。谢国桢在此处赞誉乃师“作史的身手”,有文有质,文史合一,其实也直接点出了萧一山作品瓣香地点。
刊登陈恭禄谈论的《大公报》“文副”版主编吴宓,对《清代通史》的一些“缺陷”虽然有所指责,但从传统文化观动身,赏识萧一山“旧学”根柢深沉,“文章”辞藻精工,在今皆极不易得——
近世专门之学盛,而一般文化程度低降。故作史者往往于古学缺少涵养,文章素不尽心,其作品虽罗列现实,清疏紧密,而文字则晦昧干燥,了无神采。此在我国近今尤为恒见,因我国新学来自西方,资料办法取自异国载籍,工为此者,自更难望其于本国文史沉溺有素。况自文字改革,旧学湮灭,读线装书者,亦只短促翻检,寻取可人吾题或合适吾意之资料, 排比堆积,以成吾之作品,谁复精心畅通领悟,实施研炼,以撰作绘声绘色之妙文乎!
今之作者,率皆旧学乏涵养,文章不精粹,故作品史书,若其现实之精确持平,则文较工美者胜。本此以言,则萧一老虎之《清代通史》似为有价值而可欣赏之书。
有意思的是,若以陈恭禄规范衡之,上述“欣赏”之词不只搔不到痒处,甚至有舍近求远、褒贬倒置的嫌疑。“文史分立”是他一向的建议,在他看来,萧一山充其量算是我国传统式的“文人”,而间隔规范的“前史学者”尚远。前述“问对”一体运用于史著的争议,便很能反映二人关于文、史鸿沟灵敏程度的差异。
《大公报·文学副刊》主编吴宓
吴宓:《〈文学副刊〉编者案语》,《大公报·文学副刊》1932年11月3日同一种书,读者观感因眼光不同而截然不同。吴宓欣赏萧一山“作品史书”而能“绘声绘色”,诚为难能可贵,陈恭禄却苦其“文章不精粹”,行文大部“仍是未消化未审核之史料”。今天有学者认为萧一山文风“质朴、简练、生动”,“关于改善其时史学作品的表达方式,大有学习含义”(张光华《论萧一山史学作品的文风》,《史学史研讨》2013年第2期),王家范却着重“先生援引史料一定坚持原貌,往往大段采录,不加删减,由此保存了许多原始前史文献,也为读者留下了独立咀嚼的较大的空间”(《萧一山与〈清代通史〉》,《前史研讨》2006年第2期)。陈恭禄特别恶感的一点,便是《清代通史》大抄文献,“从不问其所言来自何方,杂然抄袭,毫无建议”,“其视史书无异于百科全书,原缺少取”,不由由是反问道:“著书果若此之易,究何益于读者乎?”就史学作品而言,行文繁杂尚在其次,吃紧的,更在文省而事误、或文省而事不增。顾炎武尝论“文章繁简”,便建议“辞主乎达,不主乎简”。陈寅恪也说过“讲前史重在精确,功夫所至,不嫌屑细”。萧一山在论争之际,也从这一视点为自己辩解:
盖辞省则意吝,毕载则言妨,为斯变体,不得不然,陈君固未之能懂也。
盖其时之景象,不能确知,故引附原文,而注明其出处,此是慎重必定之笔。凡通史写注明出处者,皆作者畅通领悟贯穿之言。反之,则凡注明出处者,皆引证别人之语,而借以参看,非作者所愿担任。此种写法,于古有征,于今亦有征,中西史书,举目皆是,不只一部《清代通史》也。
不过,需求阐明,陈恭禄批判其实包括两层,一是史料原文抄得太多,二是只要抄写没有区分,所以他要着重“史料之运用,非抄袭之谓,乃剖析其内容,区别其真伪,考证其现实,然后引证,不然曲折传抄,仍是未消化未审核之史料,何须多此一举?”萧一山的答文仅仅回应了榜首层(关于萧著“史料”运用问题的详细谈论,参拙文《“批判”怎么或许?陈恭禄与萧一山舌战述评(上篇)》,《我国文化》2022年第2期)。
至1942年,萧一山任教于内迁四川三台的东北大学,宣布《近代史料史书及其批判》《近代史书俯瞰》二文。时隔多年,通过长时间的“自学”和“补课”,萧一山的史料学素质已非旧日可比,对近代史料“森林”大局在胸,而能剖析入微,仅仅间或积习产生,言下仍有若干“大言”的流露。陈恭禄阅览之下,又不由得作文批判,在一篇题为《史料与学者》的文章最初,即宣布了一番“感触”——
近代史之史料,汗牛充栋,绝非一人之力所能遍读。不自量而言之,徒见其胆大妄为,而为通人所笑。学者知其然也,非亲读或曾运用之史料,决不敢有所论列。其研讨之规模,常限于专题或某一时期,既不能以之推论全部,更不能强不知认为知。凡研讨学识之人士,无不如此。近时我国史学视前稍有前进,为一可喜之事,而最大之阻止,则为文史不分,认为能文者皆可为史家。
此处“文人”,明指萧一山,批判其滥充“史家”,“自居于学者方位,妄议全部,难免误人”。文中“仅就办法上”指出三点“错误”,一曰“傅会”(顺理成章之解说,非愚即枉),二曰“强不知认为知”(不知外国史料,所言多为新发明之现实),三曰“不知何谓作品”(以抄写史料为作品,区别史料与作品之根本知识,亦嫌不行)。
萧一山:《近代史书史料及其批判》,《志林》第3期,国立东北大学,1942年1月4日
陈恭禄:《史料与学者》,《文雅半月刊》1942年第2卷第10期清儒章学诚虽发起文史贯穿,大体仍站在治经史之学的士大夫情绪对立文人习气,建议“文人不与言史事”,认为“文士剿袭之弊,与史家运用之功,类似而实相天渊”。到了民国,像傅斯年这样的新学者更明确指出:“文史两途,性质固不齐一,史为科学,而文为艺术。”陈恭禄素持“文史分立”建议,如文章标题——“史料与学者”——所暗示的,文人缺少以言史学,原因在于:国人所以如此者,因为不知前史性质,亦不知前史办法。文人未受前史学之练习,偶然见得一二史料,即自标榜为学者。殊不知史料为一事,保存史料又为一事,研讨史料发为论文又为一事。学者之奉献,乃视其研讨之成果——有无新知识也。国人受传统思维之影响,不能区别,原无足怪。文人滥充前史学者,有此观念,而发为文字,则不能不予以纠正。
学者之异于文人者,在通过史学的严厉练习,明晓前史学之性质与办法,能够在充沛收集和考证史料的根底上,进行概括叙说、供给新知。非此,则缺少言“史家”。1930年代初,萧一山有海外调查之行,在欧洲蒐辑“太平天国史料”颇有成果,自居为一大“奉献”,陈恭禄由“保存”与“研讨”之异着眼,加以辩驳,而谓“实则抄写史料,为任何人所能为,萧先生自视,亦太卑矣”。
那么,毕竟“何谓作品”?陈恭禄论“今天编著前史之办法”,亦尝期许“以殷切美丽之文写成”(《我国近代史·自序》,1934年),包括了“文”的寻求,但更要紧的是“质”的保证,他说:“作品非抄写史料之谓,乃研讨可信之史料,剖析其内容,据所得之史实并将其畅通领悟贯穿,然后叙说其产生之布景、通过之始末及关于后世之影响,读之庶可明晰各年代之情状也。”(《〈我国通史〉(榜首册)自序》,1944年)然则在对史料“区别真假”的前提下,重建“真确可信之史迹”,从而“畅通领悟贯穿”,寻求一种“有统系之作品”,反映了陈恭禄考据与概括偏重的治史思路。惟运用之妙,因人而异,验证于史学实践的作用,似仍难免议论纷纷、毁誉纷歧之嫌。陈恭禄不满于“近人关于近百年史之作品”,对曾友豪、孟世杰、邢鹏举、杜冰波、萧一山诸家作品多有抨弹,叹气“求一叙其始末之书,竟不行得”;而给他带来空前学术名誉的《我国近代史》在1934年面世后,相同遭受过批判,被指“其间亦颇多能够商讨的当地”,以至于不得不起而自辩,从而在1936年4月至7月的《大公报·图书副刊》再次上演了一场剧烈的“文字战”,深有意味的是,这一次翰墨官司的被告成了他自己(说详拙文《“剃人头者,人亦剃其头”——论1930年代的“近百年史之作品”批判》,另文待刊)。萧一山在1942年宣布有关“近代史书史料”的谈论文章时,对自己前期作品的“遗漏之处”根本能够平情对待,言下却一直未忘当年争辩的对手方,并悠悠然“捎带一枪”——“陈恭禄先生之《我国近代史》,才力不能驾御史料,报章常有批判,兹不赘言”——咱们好像也就能够了解,这一次为何反倒是陈恭禄按捺不住火气,所谓“文人滥充前史学者”这样怼人的话毕竟有何言外之隐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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